故事车祸毁容丈夫不离不弃,保险公司一话,

2023-4-20 来源:不详 浏览次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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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因车祸容貌尽毁,模范丈夫发誓不离婚,还对我精心照料。

所有人都说我嫁对了人,找个好老公。

直到保险公司无意中的一句话,我才知都是丈夫所害……

“老板啊,这卸下来的镜子放在哪里啊?”操着口音的民工大声喊着。

夏立诚掏出钥匙走下去:“放车棚里吧。”

“好嘞——”两个民工搭住手,“一、二、三,诶——”巨大的落地镜从三楼移到底楼的车棚。

落地镜经过夏立诚的时候他被镜子反射的阳光晃了一下眼,瞬间的眩晕让他仿佛回到一个月前的事故现场。

等阳光反射过去,他瞥到镜中的自己,他感觉与镜中的那个人素昧平生。

付钱后,夏立诚反锁住车棚的门,坐在布满灰尘的地上。右臂的石膏抵住墙壁上的瓷砖,窗外的蝉鸣声好似急促的高压锅气声,一声声扎进夏立诚的耳膜中。明黄色的阳光混合着粘稠的风,像一滩黄油倒进他的后领。

他毛骨悚然地迎接二十年来最炎热的夏天,和田然一起。

1

摘掉巨大的墨镜、口罩和帽子,田然在卫生间门口呼了一口气,几乎战栗地走进去。

夏立诚在门口依靠着,瞥到她太阳穴旁暴起了青筋。

如果脸上的皮肤白到近乎透明就会暴露出皮层下的青筋,田然的鼻梁上和额头上曾经都有淡淡的青筋,夏立诚经常捧着她的脸仔细端详那一条条输送血液的青蓝色微型管道,都不敢相信这里流淌的是红色液体。

但是现在,她的整块脸上只剩下太阳穴附近一片完整的好皮。

在她迈进去几分钟的安静后,卫生间里终于爆发出惨烈的哭声。

夏立诚几乎是在瞬间就放松了肩膀,靠在墙上的脊背垮了下来,金属划利器般的哭声倒幻化成清冽的水,迎头浇上夏立诚。

他觉得这个夏天终于结束了。

无需用力回忆,夏立诚就可以轻易想起那次事故的场景。

游蛇般的黑色柏油公路,从眼角处急转过来的蓝色大货车,下意识旋转的银色方向盘,红黄色的大火,这几个静止的画面就像几枚小小的邮票,盖了邮戳,永远躺在他墨绿色的大脑里。又或者是梦中反复走进的展览里的巨大的画作,长廊狭小而逼冗,逼得你不得不看。

事故的结果是他的右臂粉碎性骨折,至今依旧挂着白色石膏。坐在副驾的妻子脸部重度烧伤,无法复原。

“就是毁容。”医生从报告单里抬起他的双眼。

那一瞬间,近乎莫名地,夏立诚脑海中浮现出一堵墙,有灰扑落落地掉下来,然后墙上的油漆像酒鬼顺着家门口的墙壁软塌塌地滑下来一般脱落下来,露出焦黑的内部。那个场景一闪而过,随后他的大脑被击打的痛感袭击,田母雨点一般的拳头打在他身上,包括打石膏的右臂,随后被田父拉开。

他看见坐在走廊地上的夏父夏母红了眼圈,他浑身被一种灼热感所舔舐。直到这一刻,他才结结实实地被可怕的现实击中了。

在出院的前一星期,田然拆了纱布。在最后一层纱布揭开后,夏立诚感到身体深处泛上一股温热的气流,扶摇直上,像蒸汽顶着炉子盖子一般咕噜噜地顶着他的喉咙。

倚在门边看的胆子小的实习护士早已经一溜烟跑到卫生间大声呕吐。

做好心理准备,甚至去网上搜索了许多毁容案例的夏立诚呼吸了一下,指甲抵住手掌,上前俯身道:“小然。”

五官模糊的田然仿佛在母胎里未发育完全的胎儿,睁开惺忪的眼睛。

2

家里并没有太多变化,只是巨大的落地镜被卸了下来,用意不言而喻。

医院里只感觉到昏睡在巨大的蚕茧里,每一天都有人在她的脸上、身上剥离着什么,痛苦准时来到,几乎让她麻木。

她在麻醉剂和镇定剂的作用下昏昏沉沉地从这一个梦赴往下一个梦,每一个梦里都有疼痛,男男女女的人声忽远忽近好似呓语。她没有哭过,因为她不知道自己的处境。

一路上她也没看见有反光作用的事物,她隐隐有不祥的预感。直到回到家,看到落地镜被卸掉,光秃秃的墙上令人窒息的白色,她才后知后觉地看清了自己的处境。

大概是一个月没有哭过,这一次的哭泣尤其冗长,泪水像积蓄了一个春天的雨水一般,终于在夏天的惊雷之后饱满地倾泻下来。

“吃饭吧。”夏立诚揭开锅,里面是早已熬好的粥。虽然已经熬得很稀,但由于食管被烧伤过,田然还是吃得十分慢。从喉咙到食管末尾溜下去的稀饭带来从头至尾的灼烧感,她从来没有想到咽一口饭会被疼痛感分解得那么缓慢与冗长。

餐桌上的话题由最近的菜价换到国际政要的新闻,田然只是轻轻点头,偶尔发出一声“哦”。

最后田然问道:“那辆车……保险公司赔了多少钱?”夏立诚一边为其添饭一边答道,“八万。”

“哦,”田然重新低头吃饭,过了一会,“那我的医药费花了多少?”

夏立诚盛饭的手停下来,手指骨节逐渐露出青白色。

夜晚中的疤痕在亮白色月光的填充下像是微型的河流,灼烧形成的小坑则是亮晶晶的水井,窗帘没拉,田然满是疤痕的脸像一块圆形的黄土高原,月光是乳白色的牛奶,横流在四通八达的万千沟壑中。

夏立诚将头枕在臂上,强迫自己直视着田然,像做一种强化训练。忽然,一条清澈的河流汩汩地从眼角处流出来,在不再光滑的脸上踉踉跄跄地奔走。

夏立诚明白过来,她在哭。他的心像被谁的大手狠狠抓了一把,几乎要伸过手去擦拭掉。

月光打在她高高的眉骨上面,并没有眉毛,只是坑坑洼洼的皮肤,他被这样的景象深深震动,伸出的手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压在脖子下面。

他觉得如水的月光将其包裹住了。银白色的柔软的蚕茧。他想动弹,蚕茧忽然像武侠小说里的某种秘制武器,将他越捆越紧。他反倒坦然下来。

在最近一次可怕的家庭聚会的尾声,他在田父田母面前站得笔直,大概为了显得庄重,他不由自主而又滑稽可笑地举起左手承诺道:“我不会和田然离婚。”

田父拍拍红了眼圈的田母的肩膀,看似围攻夏立诚的田氏听证会终于安静下来。他感到耳朵嗡嗡作响,不禁怀疑有飞蛾闯进他的耳朵中,从里面砰砰地击打他的耳膜。

他继续说道:“可是……我想我们以后都不会有性生活了。”

这时候,他才将左手软软地放下来。田母再次爆发出尖利的哭声。他觉得身上的蚕茧收到最紧,没有呼吸的余地了。他死得很得体,覆盖着银白色丝质的勋章。

3

“我妈妈就是这样。很情绪化的。”十七岁的田然眯着眼睛笑,白寥寥的日光照射在她的睫毛上,颧骨上有一行淡淡的阴影,一眨一眨,好似颤动的微型羽翼。

夏立诚习惯地摸摸她的头发,又心血来潮地将手滑到她的脖颈,用大拇指蹭她光滑的皮肤。

“吓,你干什么?”女生倒退一步,脸上的毛细血管在透明的皮肤下面清晰可见,显示出奇异的透明的红,像是酷暑里冰镇的红色西瓜瓤。

夏立诚注意到女生胸前的校牌裂成两半,用透明胶粘合在一起。

“怎么了?”

“我妈啦,昨天把我的书包砸在地上,校牌碎了。”语气极轻巧。

“又拿你出气?”男生皱眉道。

“唔!”女生鼓着腮假装生气道,随即又笑起来,“哎呀,没事啦。”

阳光灿烂的冬日,穿着灰色风衣的男生,穿着桃红色棉袄的女生,湛蓝的天,白色的流云,红色塑胶跑道,绿色的足球门框。色彩鲜明的画面,即使出现在梦中多少遍,都没有褪成黑白色。

夏立诚醒了。

穿上衣服,系上领带,背对他躺着的田然的声音传过来:“从今天开始,我是不是不用去上班了?”

他迟疑着,不知回答“是”还是“不是”,最后他打开电视:“你一直想看的韩剧,又在重播了。”他回头看她,只见她将手放在额头上,迟迟没有翻身。

田然是感激夏立诚的。

距离车祸已经一个多月,一个多月,太漫长了,漫长到她几乎忘记了她变成这副样子就是由夏立诚引起的,她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就是这个样子,而他没有抛弃她。她那狂躁的母亲终于镇定下来,握着她的手说:“小然啊,小夏向我们承诺过了,他会永远和你在一起的,不会离开你的。”

而在更早之前,还未拆纱布之前,她大学时期的死党来看她,在夏立诚离开病房后她看着满脸纱布的田然嘤嘤地哭起来,最后她吸着鼻涕安慰道:“小然,夏立诚对你真好,是真的好,他是难得的好男人。”

以前田然看一些赈灾晚会,主持人煽情地讲到“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她都嗤之以鼻地换台。她想着,站着说话不腰疼啊,人家都那么惨了还万幸,不幸中只有不幸,怎么能在不幸中再找到幸运呢。

而现在,她被包围在“不幸中的万幸啊”的深情感叹中,身边的舆论已经将她冲到空无一人的沙滩上,她没有选择,只有闭上眼睛,停止思考,让名叫感激的巨浪将她抛掷到虚妄的高空中去。

4

从脖子酸涩的不适感中醒来,田然感到屏幕上无声的荧光在她眼皮上闪闪烁烁,她在身下摸索了数次,终于在腰下搜出遥控器。睡着的时候不小心压到静音键,电视里的女主播嘴巴一张一合,伊战现场,旧楼爆破,全是无声。

日夜颠倒已经第七天。

如果厚重的窗帘阻隔住日出日落的变幻,墙上的挂钟显示的就变成无意义的数字。她将盘曲的双腿伸展开来,捏了捏脚踝,下床走入卫生间。

每次例行公事般地涂抹精华素,将指腹滑过粗糙的皮肤,田然几乎没有任何的感觉,仿佛十几岁时随家人去北京旅行,模仿其他游客将手掌抚在老化的古城墙,被酸雨侵蚀过的小坑,里面是细碎的灰尘。

田然感觉到自己开始被便秘所困扰,花在卫生间的时间越来越多,她将自己锁在狭小的空间里,门窗封闭。她有时坐在马桶上,有时蹲在马桶盖上,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只是直直地看着对面的墙壁,本来有一面镜子的墙壁,她死命地盯着它,盯到眩晕。但白色的墙壁依旧不能反光。

她感到双腿麻木,仿佛有千根针在扎着脚底板。她饶有兴趣地摸自己脚踝附近的皮肤,因为麻了太久,摸上去好像没有生命的死皮。

厨房开始有了油烟机的声响。田然明白是夏立诚回来了,也意味着夜晚再一次降临。“呲——”蔬菜被放进油锅里,发出小型爆炸声。

田然忽然跳下马桶盖,抓起化妆台上的瓶瓶罐罐向墙上摔,冰凉的水从四面八方向她溅来。

厨房的声音停了,安静几秒,仿佛是在踌躇,最终夏立诚冲进卫生间:“小然,小然——你怎么了?”

侧对着夏立诚的田然猛然转过身来,可怖的脸,悲恸的表情被肢解得支离破碎。

夏立诚几乎是要呕吐出来,但道德感又迫使他走向他悲伤的妻子。他刚迈出一步,田然就飞快向他奔来,死死地抱住他的脖子,用力之大将两个人同时拉倒在地,夏立诚跪在地上,膝盖磕在一片小小的玻璃碎片上,轻微的痛感一记一记传入他的大脑皮层。

田然嚎啕大哭起来,哭声撕心裂肺得几乎要撕扯开夏立诚的泪腺。她无话可说,只有哭。夏立诚以不舒服的姿势跪在地上,轻轻地拍打田然剧烈起伏的背部。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用哭腔拉出的问句。

夏立诚全身微震了一下,下意识停下了拍打的手。

丝毫没有注意到的田然继续哭着追问,用手捶打他的肩膀:“你干嘛啊,你干嘛对我这么好啊——”

“小然,”夏立诚抵制住心里的恐惧,轻轻用手挡住她的手,“小然,我……”他最后没有说出来,只是脊背变得僵硬,渗出冷汗。

在大三暑假,为了贴补家用,田然曾经接了一份推销化妆品的兼职。

工作并不累,但底薪也很少,奖金是按卖出去的化妆品数量加钱。她每天晚上五点开始坐在柜台里等着顾客光顾。连续几天毫无起色的销售成绩让她有些焦虑。隔壁口碑更好的化妆品专柜总能让顾客离开她充满希望的视线。

在哪一天,她记不得了,又有一对夫妻来专柜看化妆品,她口干舌燥地介绍了半天,妻子将眼神移向隔壁:“去那里看看?”丈夫问道,妻子点点头。失望至极地,田然坐回到柜台中。

忽然一个熟悉的明朗的声音传过来:“宝贝,我已经到了到了,你别急呀。是这个牌子,我记住了嘛,不会买错成XX牌的呀,那个牌子上次让你脸过敏发红了半个多月,我记得的嘛。”XX牌是隔壁的化妆品品牌。

戴着黑色鸭舌帽的夏立诚从后面绕过来,向她坏笑着吐了一下舌头。

“你——?”

“嘘——”夏立诚严肃起来,“喂,小姐,快给我一套,我赶时间。”田然忍住笑,开始开发票。

那对夫妻狐疑地对看了一下彼此,迟疑了一下,又返回田然的柜台:“小姐啊,那瓶乳液,要么再给我看一下。”

晚上十点下班回家。“喂,你搞什么啊?”田然嗔怪地敲了一下夏立诚的胸口,“吓我一跳诶。”

夏立诚顺势握住她的手:“帮你啊,你那么不领情哦?顾客现身说法,用舆论引导消费,我厉害吧?”

“切——”田然踢了一下小石子,“你少来,你都没看见隔壁导购小姐的杀人眼光。”

“小然,”夏立诚停下来。“唔?”田然鼓着嘴蹦蹦跳跳地回来,夏立诚把手中一直拎着的化妆品送到她手上,“送给你,宝贝。”

5

“立诚……”

“嗯?”

“我想……我想出去。”

“什么?”夏立诚解下围裙,转过身来。

“半个月了,”田然一字一句地说,“离事故已经一个月了,离我出院也有半个月了,我一直没出去过,我想……出去。”末了,偷偷抬起眼睛,恳求般地看着夏立诚,“可以么?”

“不行。”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什么叫没有为什么?”

“我是为你着想。”

“什么为我着想——”语气激烈起来,“换作你,被关在这里——关在这里!关在这里半个月,你什么感觉,什么感觉?”

“小然……”

“我要出去——”变成哭腔,同时加大了抓夏立诚手臂的力度,“让我出去,我戴口罩,我戴墨镜,我戴帽子,可不可以——”

“不行,小然,你听我说……”

“为什么?!”几乎是一瞬间暴怒起来,田然上去一把掀翻了砧板上的青菜,青菜哗啦啦地落在地上。

夏立诚几乎快步离开厨房,如同困兽一般在整栋房子里冲来冲去,仿佛在找什么,忽然他想到了什么,将公文包拉开,取出一张光盘,冲回厨房。

“你看啊——”并不是把光盘的封面朝向田然,而是将光盘的背面直直地对着她。略带模糊的、可以反光的、小型的——镜子。

仿佛被什么击中一般,田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下意识厌恶地将头扭过去。

当她反应过来,令她厌恶的正是她现在的脸,已经来不及了,夏立诚几乎迅速地抓住她的头发,强迫她看向光盘:“你看啊,你看啊——这就是你啊——这就是我每天面对的你啊——”

“啊——”像是困兽被激怒了一般,田然用双手猛推了夏立诚一把,夏立诚一个踉跄,手中抓着被撕扯下的田然的头发,摔到地上。

随后是经历过面部整形手术的田然都没有发出过的惨烈的哭声。

尾椎的痛感后知后觉地传入夏立诚的意识中,他几乎没有办法思考刚刚几分钟发生的事情。

“小夏这个人啊,真是好——”单位里上了年纪的女同事偷偷议论道。

“是的呀,是的呀,”总有人附和道,“要是我碰到这种事情哦,我家那个死鬼肯定和我离婚了。”

就连中年的男上司也一把揽过夏立诚的肩膀:“这是我们的青年才俊,夏立诚,实习期里都是他带你,”随后语气变得揶揄,“他可是真正的绝世好男人,可惜已经结婚了啊……小叶啊,你晚生几年哦。”被称作“小叶”的实习生笑着把手伸过来,“前辈你好,我是叶宝善。”

莫名地,在这样混乱的场景下,夏立诚想到这样的评价。他知道自己配不上这样毫不知情的好评,但他没有办法。他用双手揉了一下面部,仿佛为了忘记刚才的事情,然后缓缓站起来:“小然……对不起……我……对不起。”他命令自己走过去抱住她,“小然……”

“小夏是难得的好男人哦……”

“小夏真的很不容易啊。”

“阿诚,我真的很佩服你,你知不知道?”

“喂,你看看人家夏立诚对老婆的态度,我嫁给你真是要气死了。”

夏立诚上前一步:“小然……”

田然几乎是动作反射一般退后一步,泪水蓄满了的两片湖泊底层是深深的怀疑。

6

与外界的联系只剩下叫外卖。

门口响了数遍门铃之后,田然还是把口罩摘下来,打开门。

门外的年轻外卖员显然没预料到这样的场景,吓得倒退两步。田然直视着他,大概连二十岁都不到的男生,身体薄薄一片。也许不该这么捉弄他,可是我只想看看外人对于我的看法,田然试图坦然地想到。

出乎意料地,外卖员呼了一口气之后又上前道:“太太,你的外卖。”抽出一张纸条,将圆珠笔递给田然,“请在这里,哎对这里,签一下名字。”修剪得很整齐的手指甲,椭圆的形状。

田然盯得出神。外卖员又接着说道:“太太,我叫吴秦,以后你叫我们这家餐厅的外卖,就指定我好了,好不好?这是我的联系方式。”递过来一张纸片,并不是正式的名片,上面只有一行手机号码。

田然诧异地看向他,名叫吴秦的年轻男生面部肌肉抖动了一下,还是维持礼貌的微笑。

“直接打这个电话?”

“对的。”男生礼仪性地鞠了躬,“太谢谢您了。”

之后的一个月里,田然每天都打这个电话订外卖,也许是预料到自己的面孔不是其他陌生外卖员可以承受的,她不想再看到快餐盒掉到地上,或者直接落荒而逃的场面。

一开始只是“您好,您的外卖”,后来就加进一些礼貌的寒暄,例如“天气变冷了啊”“你每天送外卖工资多少”,渐渐地和名叫吴秦的男生聊一些原本是禁忌的话题。

“车祸。”田然直言不讳,没有人和她说过这样的话题,都小心翼翼地避开。

吴秦点点头:“我也出过车祸,你看,”举起左手,手掌中央有一条不短的伤疤,“不过我的车是自行车。”两个人都笑起来。

夏立诚所在的律师事务所做成一笔大单子,老板高兴到大手笔开酒会庆祝。事务所里哀嚎一片,“老板,你早说嘛,那我就可以从上个月开始节食减肥了。”“完了,我男朋友出差去了,我没有男伴了啦。”

对于这种应酬场合,夏立诚一向是反感异常。可是不知情的老板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夏啊,干得很好啊,酒会一定要来啊,带你太太来,听说是美女哦……”末了干笑几声,踩着皮鞋走开。

“前辈,”已经和他合作了几单生意的叶宝善试探性地走过来,“酒会……你可不可以带我去?”

“啊?”

“我听别的同事说了你太太的事情……”对上夏立诚的眼神,叶宝善毫无畏惧地眨眨眼睛,“如果你太太不能出席的话,我可以当你的女伴的。”

“小叶啊……”

“主要是,我自己也想看看这种高级酒会的样子啊……”她仰起头,几乎是不带瑕疵的面孔。

长得像学生时代的田然——夏立诚被自己这样的想法震动,几乎握紧拳头,低下头仔细凝视叶宝善,二十岁出头的女生浑身有一种特有的气味,香香的,牛奶味的,年轻的——夏立诚转开头去,真的非常像,他确认。

下班后一起去挑礼服。夏立诚叫住蹦蹦跳跳的女生:“喂,在这里等我,我去拿车。”

“不用了啦——”女生拖长声音道,“现在是下班高峰,坐车去八成被堵在高架上一个小时都下不来,我们坐地铁去吧?”

因为家底殷实,从小生活阔绰的夏立诚从来没有在下班高峰期挤过地铁,好似麦田里刚刚扫过光秃秃的玉米棒的马蜂一般的人流着实把他吓了一跳。叶宝善倒熟悉得很,像滑溜的游鱼一般东挤西挤,总能找到空档。

“来,来,这边来,”叶宝善踮着脚尖招呼夏立诚。

“滴——滴——滴”,警告声响过之后地铁门准时关闭,夏立诚和叶宝善刚刚挤进地铁门。地铁里人挨人,几乎没有呼吸的余地了。夏立诚的脊背紧紧靠着地铁门,被人流推搡的女生紧紧靠在他的胸前。

“呼——”叶宝善还笑得出来,“夸张吧——要不是我,你都没机会看到这种壮观的场景。”

“你还好吧?会不会太挤?”夏立诚试图让出一个空档来,但随即被旁边的人推搡回原来位置。他瞥见叶宝善还穿着十公分的高跟鞋。

“习惯了。有一次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位置坐下,就在那里低着头数陌生人的脚,后来发现我的两个膝盖居然抵着五个人的小腿——”她笑着看向夏立诚。

夏立诚笑了一下算作回礼。环视了一下周围,地铁像是沙丁鱼罐头一般,几乎要鼓出来。回想起叶宝善的话,夏立诚真正地笑起来,一笑起来就停不下来。很久很久没有笑过了。

在商场逛了几个小时都没有找到心仪的礼服,叶宝善气馁起来,夏立诚与她并肩走着,忽然想到什么:“小叶,我觉得你也许可以穿那件……”

“啊?哪件?刚刚黑色的那件吗?”

“不是。”夏立诚想起来田然衣柜里的一件粉红色礼服,“不过也许你不愿意,是我妻子的一件礼服,我觉得你穿起来也会很漂亮。”

“不会啊,我不介意啊,就是你妻子可能不同意吧。”叶宝善摸摸刘海,“不过为什么你忽然会想到那件衣服啊?我穿起来会好看?”

“嗯,”夏立诚迟疑了一下,“因为……你和她……气质很像。”

之后的一切顺理成章,夏立诚在半夜偷偷打开田然的衣柜,扑面而来的樟脑味,令他感伤起来。在角落里翻出那件礼服,还套着防灰尘的塑料布,拎起来窸窸窣窣的,夏立诚害怕声响会吵醒田然,几乎屏气地把衣服拖出来。

酒会非常成功,结束时已经逼近零点。走在冰凉的夜里,夏立诚看着旁边的女生,刚刚在灯光和酒精的催化下他觉得她美得光艳照人,可是回到昏黄的路灯下,她又变成那个刚刚大学毕业的普通女生,虽然还踩着高跟鞋,却开始专心致志地踢路边的小石子。

“行行好啊……”路边跪着残疾的乞丐,一抖一抖地伸着手,估计夏立诚和叶宝善是他今天晚上的最后一笔生意。

“诶,别去。”叶宝善拦道。

“啊?”夏立诚回过头。

“这种人啊,都是骗人的,别信他。”叶宝善笃定地说,“我最瞧不起这种乞丐了,为什么不去劳动,自己养活自己呢?就算是残疾人,不是还有身残志不残的劳动典型之类的吗?”

夏立诚将手插进黑色礼服的口袋中,凝视着叶宝善。二十岁出头的女生眼神里有一种强悍的神气,几乎是理直气壮地说出自己的理论。

长得很像田然的女生——夏立诚震动起来,仿佛是相似的五官被不同的气质所执,好像是熟悉的饮料盛放在完全不同的容器里。

从遥远、积灰的记忆角落里,夏立诚掸出一个不起眼的灰扑扑的小故事,是在被田然拉去参加大二暑假为期一个月的支教活动的结尾,田然几乎是泣不成声地和农村小学生告别。在归途的车上,田然拉着哭腔说:“他们都好可怜哦,你说呢,立诚——”

在得到夏立诚的嘲笑之后,她理直气壮地说:“我就是心软啦,我就是好心啦,我就是不忍心看任何人受苦。”

夏立诚从这没来由的回忆里抽出来。

“他们真的没什么好可怜的。”叶宝善加上最后一句。

7

家里永远安静得令人窒息。

终于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田然跑到门前准备开门,手机铃声从门外传来,脚步声停下来,窸窸窣窣一会儿,吴秦的声音响起来。

“喂?哎——你啊——”像是接到熟人的电话,男生的声音兴奋起来,语句里出现了惯用的脏话。田然靠在门口等了一会,觉得没趣,就转身走回客厅。

“对啦对啦我现在在送外卖,就是,就是那个丑八怪啦——”田然猛然停住。

“神经病哦,什么喜欢她,你都不知道她长得有多恐怖——她自己也知道啦,都不敢叫除了我之外的其他外卖员,就因为这个我多赚多少你知不知道,这个月的销售冠军又是我哦……”年轻男生自以为是的骄傲语气,“干我们这行的啊,最重要的就是回头客啦——”

而夏立诚的办公室里,永远喧哗繁忙,人声鼎沸,手机铃声、键盘敲击声和咖啡机隆隆的运作声交缠在一起,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我很忙”、“我很重要”的神气。

“立诚哥,”叶宝善将文件递给夏立诚。

自从酒会之后,叶宝善和夏立诚单独出去过好几次,称呼也从“前辈”变成了“立诚哥”,女生佯装生气的时候也拉长声音叫“夏——立——诚”,语气和学生时代的田然一模一样,夏立诚感到那扇被卸下来的镜子又从他面前经过,他在明晃晃的阳光流转下仿佛回到从前。

他不自觉地用手摸摸叶宝善的头发,顺势滑到她光滑的脖子上,用大拇指轻轻蹭她耳朵下面的皮肤。

“宝善……”

“唔?”脸红的女生假装镇定,抬头看他。

“田然……”

“诶?”

夏立诚慢慢渗出泪来。

这样奇异的关系维持了几个月。

“这是什么?”夏立诚皱着眉头接过文件,随即诧异起来,“这个……这个你怎么拿到的?”

叶宝善只笑不说。

“这个……这个对方怎么可能给你?这是他们的商业秘密啊!你到底通过什么途径拿到的?”夏立诚追问道。

“立诚哥,”女生仰着头天真地看他,“你是会不择手段的人吗?”

“什么?”

“你是会不择手段的人吗?”

“我……我不是。什么意思?”

“那你就不要问这个文件的来历了。”女生狡黠一笑,双眼闪过当晚路过乞丐时的强悍神气。

“什么叫我不要问这个文件的来历?”夏立诚急起来,“宝善,你到底怎么拿到的?途径正当吗?”

“哎呀,”叶宝善眼睛里依旧是满满的笑意,“只要成功,途径正当与否都是不重要的啊。自古成者英雄败者寇,谁管他们杀了多少人呢?立诚哥,我们只要拿到这个,就可以扳倒那家公司了。”

“宝善……”夏立诚退后一步,“你不是她。”

“诶?”

回到那天那个未尽的电话,吴秦敲响了田然的门。长达三分钟的安静。

“嗯?不在吗?”男生伏到门口听,“夏太太,你在吗?”

“啪——”脑门被门撞击的声音。随后是一盆滚烫的热水从门内泼来。

“喂——”男生被烫到,下意识弹开,随即怒视道,“你干什么啊?”田然轰然关上门。

“神经病——”丢掉风度的男生用力踢门,“你干什么啊?脑子有毛病啊?丑八怪!看见你我都要吐了你以为我容易啊!脑子有毛病啊!”骂骂咧咧地走开,忽然想起来,将外卖盒重重掷到地上。

在时过境迁的几个月,那年轻美貌的女实习生仰着头天真地问:“立诚哥,你说的是谁啊?”

夏立诚眯起眼睛。

“一个很……温柔的女生,很心软的女生,从来不会向别人大吼大叫的女生。”

“滚啊,混蛋!——”那盆热水轰然落地,砸出湿漉漉的深色水渍,门内传来杀猪般的女性嚎叫。

这两句话穿越了时间,重叠在一起。

8

手机荧幕闪了两下,暗下去。田然翻身取来夏立诚的手机,是一条短信。“对不起,立诚哥。”署名是“宝善”,并没有带姓的女性化的名字。

田然浑身战栗起来。她侧头看身边的夏立诚,年近三十的男人熟睡时依旧显示出婴儿般的神气,鼻翼一合一张,眼珠在眼皮下转动,带动长长的睫毛轻微颤动,像是被风吹动的小树叶。

田然的眼眶湿润起来,她命令自己镇定下来,发回一条短信:“那么晚了你还没睡吗?”

过了几分钟,手机屏幕重新亮起来:“我一想到你就睡不着,白天的事情,我想了很久,对不起,你原谅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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